夜莺ⅴ
[Chap.7]阴天
“鬼童丸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缘结神望着窗外被晒得焉头焉脑的悬铃木,突然问道。
帝国的夏天格外的漫长,永远都是不知疲倦的晴天和海风,阳光下炙热灼烤,阴影处清凉沁骨。
正在梳妆台前整理饰品的卡莉手上一顿,立刻转头看向窗边的缘结神:“怎、怎么了吗?”
缘结神托着下巴发呆,手指一圈一圈绕着一绺黑发,风“哗啦啦”吹起她手边的书页。
“嗯……只是觉得我和他的关系太僵硬了,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可以缓解一下呢。”
公爵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来过了,似乎是在处理什么麻烦的公务。在这期间,鬼童丸跟她的关系依然一团糟,没有丝毫改善。每次她遇见他的时候都试着展现出一点母爱的光辉来,结果他反应一次比一次恶劣。不光他,城堡里不少佣人私下里也都对她不满意,最近连表面的尊重都越来越懒得敷衍了。
卡莉走到缘结神背后,替她解开被她绕成死结的头发。公爵不在,缘结神独自待在卧室的时候放松了不少,时不时地就会像这样露出一点孩子气的举动。
“谁都不知道少爷喜欢什么,夫人。”
那是个从小就让人捉摸不透的人,会剑术,会骑马;也会进赌场,逛娼馆。优雅与卑劣在他身上共存,秘密和阴谋在他背后生长。
城堡里的每个佣人面对他的时候都会提心吊胆,生怕一个小疏忽就会被他处死——尽管他想要惩戒佣人的时候从不需要借口。
而公爵对这一切睁只眼闭只眼。
毕竟他是……
“笃笃。”
有人在轻轻敲门。
卡莉转身去开门,缘结神低头看了看面前厚厚的帝国史,被风吹乱书页后已经找不到刚刚看的地方了。她郁闷地挠挠头,干脆合上书站起身来,敛出一副稳重的样子,挺着背走向门口。
一个女仆费力地抱着一大捧还带着露水的黄蔷薇站在门边。柔软鲜艳的花瓣紧紧地贴在一起,层层叠叠,最外层的花瓣卷着边,仿佛明媚又羞涩的少女。圆圆的露珠附在花上,晶莹饱满,随着女仆手臂的颤抖轻轻滚动。
缘结神赶紧示意卡莉把花接过来,放去梳妆台边的花瓶。
那名女仆终于得了空,见缘结神仍然看着她,熟练地向缘结神鞠了一躬:
“下午好,尊敬的夫人,我是昨天新来的客厅女仆,很荣幸能为您服务。”
她抬头冲缘结神一笑,一头红棕色的卷发和深邃的五官让人印象深刻,脸上的几颗小雀斑不但没有损坏她的美貌,反而让她更加迷人。
客厅女仆平时主要负责接待,因此会有外貌与形体礼仪的要求。毫无疑问,这位新来的客厅女仆非常合格,美丽大方,看上去还很机灵。
“这是新来的园丁为您献上的最新鲜的花儿,希望您能在它们的陪伴下度过美好的一天。”
这名女仆一边说着漂亮话,一边偷偷打量着这位争议不断的公爵夫人。
她穿着对她来说过于成熟的冬青色长裙,腰部和胸口的花朵刺绣用不同颜色的宝石玛瑙装饰,双手得体地交叉在腰前,左手的无名指上一枚浓郁得像鸽子血的红宝石戒指正戴在上面,衬得整只手细腻白皙。那就是婚戒吧,女仆这么想着,又往更上面看去。
方形的领口袒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而吸引目光的并不是缘结神脖子上那条名贵的掐丝祖母绿银项链,而是从脖颈一路蔓延到胸部,消失在领口蕾丝后面的红痕。
暧昧又淫靡,肆意地宣誓着占有和宠爱。
城堡里——还有谁敢在公爵夫人身上如此大胆地留下痕迹?她不认为是哪个偷溜进城堡的骑士所为。
女仆觉得自己好像窥得了什么惊天大秘密。这位公爵夫人外貌并不出挑,身材也不够丰腴,如果她都可以,那么长相身材更好的自己也许……?一些不该她觊觎的妄想浮了出来。
缘结神不知道面前这个长相漂亮的客厅女仆在一瞬间闪过多少念头,“之前的那位园丁呢?”她觉得很奇怪,上次去花圃的时候并没有看到黄蔷薇,而且之前也从来没发生过向主人献花这种事。
“那个人因为不认真工作,破坏了老爷珍贵的花苗,已经被扔进地下的处刑室了。”城堡的管家走了过来,朝缘结神行了一礼,对她脖颈间的吻痕视若无睹,“下午好,夫人。”
她来到这里这么久,从来没有听人提过城堡还有“处刑室”这种东西。
这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很讨厌。
缘结神面上仍然很平静,“有什么事吗,管家?”
管家双手递上一封印着家族纹章火漆印的信,“这是老爷的表姐寄来的预约函和信,说是会在两个月后登门拜访,老爷说……大概又是讲让她女儿嫁给少爷的事,请夫人您自行决定。”
……连信都不用拆就知道内容是什么了吗。缘结神无语地看着信封口完好的火漆印,那位表姐可真够执着。
“不过我想有件事您需要知道,老爷一直信奉着教约,认为在成年之前都不该谈论婚嫁。当然,决定权是在您手里的。”
为什么直接让她决定,难道就因为是鬼童丸指名要神之国公主嫁过来,所以他就会认同她的决定?公爵对她和鬼童丸的关系未免太过乐观,她这个继子现在仍然讨厌她得要命。
缘结神叹了一口气。
只能答应了,她现在哪来的立场,嫁过来才半年就跟家族亲戚闹翻呢。
卡莉还站在梳妆台前摆弄那捧黄蔷薇,缘结神心里一动,忽然问道:
“这花鬼童丸也有一份吗?”
管家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自然没有,夫人,没有少爷的允许我们谁都不能进他的房间。”
她想起那个周日清晨,和他卧室里桌上那叠信中若隐若现的红线。
唔,也许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借口。再去他房间看看吧,顺便跟他聊聊订婚的事。
管家带着那名女仆退下了。缘结神重新坐回桌前,随手翻着那本厚厚的帝国史,其中一页上写着“帝国从建国起就伴随着国教的确立,教会在政治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主教代表神权凌驾于皇帝之上。”她越看越觉得这段话不对,翻到封面一看,作者果然不是帝国人,而是神之国的一个小邻国的学者。没记错的话那个国家已经在几年前战败,成为帝国的附属国了。
她又翻了几下,还是没找到自己没看完的那页。卡莉在不远处“咔擦咔擦”地挥舞着剪刀,缘结神趴在椅背上问她:
“卡莉,鬼童丸现在在家吗?”
“少爷出门了,今晚会回来的。”
缘结神没去想为什么卡莉会知道鬼童丸的回来时间,继续问她:
“刚刚管家说的处刑室是什么?”
卡莉剪掉一截枝条,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老园丁被绑在处刑室的铁床上,肚子上放着一笼老鼠啃他血肉的场景,“……处刑室在城堡地下室,佣人犯了错就会被带去那里受罚。”
“这些枝条不是都修剪过吗?怎么还要剪一遍。”缘结神慢慢踱到卡莉旁边,津津有味地看她忙活。
卡莉忍不住笑起来,“这个花瓶有点太小了。夫人,您如果不想再看书的话,我不会强迫您看的,您只需要做您想做的事。”毕竟公爵说过她可以不用出席社交场合。
缘结神吐吐舌头,转移注意力这招明明之前在神之国的时候对宫廷教师很有用的。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刚才的客厅女仆一直盯着我的脖子看?”
一朵花苞被卡莉失手剪断,滚到了地毯上。
缘结神俯身将花苞捡起来放在梳妆台上,顺势凑到镜子前毫不在意地研究自己胸前的印子。
密密麻麻一大片,好难看,不怪人家刚刚一直盯着。
“这个什么时候才能好啊。”缘结神叹了口气,“如果是过敏的话时间也太长了,到底是在花圃里碰到了什么呀。”
那天她在花圃里碰到了什么奇怪的花草,所以才开始长红斑——卡莉是这样告诉她的。鉴于这个国家的人在有病痛的时候比起医生更倾向于去教堂祷告,缘结神果断放弃了治疗的想法。
卡莉只顾将头埋在花里,不敢看她。
年轻的公爵夫人还没完全接触到这个世界的恶意。她还不知道有些东西光凭善良与正直是解决不了的,比如那个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毫无人性伦理的继子。
忽然刮起一阵迅猛的冷风,窗帘被吹得东倒西歪。
缘结神和卡莉向窗外看去,刚刚还阳光灿烂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乌云,沉沉地像即将要坍塌下来一般。
“要变天了。”卡莉喃喃道。
鬼童丸和皇太子在宫殿主楼侧面的和平厅门前“偶遇”了。皇太子朝身后的侍卫挥挥手,示意他们下去。
“我记得我们的合作只在晚上进行。”鬼童丸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眼睛里冷冰冰的一点笑意也没有,“跟我这样的人混在一起传出去对您没有任何好处,你说呢,尊贵的皇太子殿下。”
“你可真好意思,我帮你拖住公爵是为了让你执行计划的时候不被他发现,不是让你借机泡妞的。要不是你最近晚上来得越来越迟,我至于白天来找你吗!”皇太子气冲冲地伸出戴着手套的食指指着鬼童丸。如果有别人经过这里一定会很惊讶,平时儒雅随和的皇太子居然会做出用手指人这种无礼的动作。
鬼童丸猛地抓住他的食指向后一撅,嘴角弧度更深,眼里的杀意毫无掩饰,“你让我做的我都做到了,而你,派人混进我家监视我,这就是你对合作者的态度?”
皇太子痛得惨叫。还好这附近平时根本没人来,他也派了侍卫把守,才没被人听见。
“有什么关系?你不也趁昨天你家招佣人又混了批你的人进去。”皇太子敢肯定自己食指一定是骨折了,疼得他额头冒汗,“北边领地的那个男爵不太对劲,一直不肯派兵过来,资金也借口说收成不好只给了原来说好的六成,现在怎么办?我早就说计划提前这么多根本行不通。”
“那个男爵在外面养了个情妇,周末找点人,连着情妇一起杀了,就说是那女人的情人找上门干的。”鬼童丸回答得干脆,没有一丝犹豫,“把他老婆孩子抓起来,再搜他的信件,看看最近在跟谁联系。下次再为这种无聊的东西找我,你就老老实实跟主教相亲相爱去吧。”
皇太子一听到他说主教就来气,连他暗讽自己没用都没注意到,“去他妈的主教,昨天又给我讲了一整天的君权神授,看我都是拿鼻孔看的,我可不想等我继位之后还要受那头蠢猪的气。等起兵打倒教会,我要第一个把他丢进猪圈。”
权力总是让人变得贪婪。就算现在的皇太子之后会继位,受万人爱戴,他仍然不满足,想要将骑在他头上的教会拉下来。鬼童丸冷淡地看着他,没有出声。
他需要借用皇太子的势力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人,皇太子也需要借用他来扫清那些教会的支持者,正好互相利用。毕竟皇太子在继位前也是尊贵的皇太子,而他在继承爵位前什么也不是。这身肮脏的血脉正好拿来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反正他也没什么好名声,尽管很多时候那些坏事都是皇太子打着他的名号做的。
“这次你不自己去?到那里也不远,一周多就回来了,你这么舍不得那个女人?老实说,能让你魂牵梦萦这么多年,我还以为是个绝世美人——婚礼上一见也不怎么样啊,我觉得你完全可以去一趟北边,不用担心她会跟别的男人私奔……呃,抱歉。”皇太子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提了一个最不能在鬼童丸面前提的话题,赶紧道歉。
鬼童丸脸上笑吟吟的,“我觉得拔掉舌头不影响你以后做皇帝,你觉得呢?”
皇太子吓得背上冷汗都出来了,他不觉得鬼童丸在跟他开玩笑,这个疯子完全干得出来这种事情。
一个侍卫此时走了过来,打破了这个危险的气氛。他朝神色各异的两人分别行礼,走到鬼童丸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外面的乌云遮蔽了阳光,狂风呼啸,昏暗的天色如帷幕一般降临。
鬼童丸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全然不见刚刚的阴沉,“那么,请容许我提前告辞,尊贵的皇太子殿下,我的小鸟在等我了。”
缘结神正站在鬼童丸卧室里,桌子上的摆设跟她上次被拽进来的时候一样,只是那沓信不见了踪影,仿佛从一开始就没出现过。
原本放信的地方摆着一个麂皮绒盒,盒子开着,露出里面铺着的绸缎和一朵干枯的花,像一只死去的蝴蝶。
她凑近看了看,没看出来那是什么花,又突然想起自己身上的红印,赶紧站起身来。
左手无名指上红色的婚戒在昏暗的烛光下折射出墨绿色的光芒,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睁开,黑暗的室内像凭空开出五颜六色的小花一般在她眼里乱飞。
早知道就拿个烛台进来了,缘结神捂着被揉花的眼睛闷闷地想。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缘结神下意识直了直背,离那张桌子远了些。
“终于想参观一下我房间吗?”鬼童丸站在门口问她。
缘结神抿了抿嘴,垂眸看向桌子上的深蓝色白雕花瓶里的黄蔷薇,“这是今天园丁送来的……很漂亮,我给你送来了一些。”她想起管家说的鬼童丸平时不让佣人进来的话,又补了一句,“记得多换水。”
“是吗。”鬼童丸低头,似乎笑了一下,关上门朝她走来。
缘结神没来由地有些紧张,还好他没做什么,只是站在桌旁用手去戳花瓶里的花。
他站的位置正好在缘结神旁边,她突然发现鬼童丸的影子已经比她高半个头了——她今天还穿着高跟鞋。她想起第一天来帝国的时候,那时他个子还比她矮一点点,一脸的敌意。
他也到疯长个子的年纪了。
缘结神在心里感叹着,转头试探着开口:
“你的表姑说她两个月之后会登门拜访,你想和她的女儿见面吗?”
鬼童丸掐下一朵开得正好的蔷薇,漫不经心地捏碎在手心里,“你想说什么?”
缘结神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抵触,硬着头皮接着说:“嗯……我没见过她,但你应该是见过的。如果你喜欢她,我就去和老爷说;如果不喜欢,到时候我会亲自去回绝你表姑。”
“我不喜欢她,我喜欢你。”
缘结神没料到这个回答,轻轻皱着眉头,“我是你母亲,鬼童丸。”
鬼童丸张开手,被揉碎的花瓣在手套上浸出淡淡的颜色,他转过脸看着她,一脸嘲讽。
“你又不是生我的那个女人。没什么不可以。”
缘结神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去不打算搭理鬼童丸。她有些后悔为了找信一个人过来了。
鬼童丸看着她穿的高领连衣裙,露出的半截脖颈像切好的奶油蛋糕一样可口。他低头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奶香味,说话时嘴唇有意无意地触碰她变得通红的耳朵。
“那个男人不会允许我在成年前订婚的,他是个最虔诚的教徒……更何况我身上流着他引以为耻的下贱的血,他怎么可能再让我去污染整个家族纯正的血统。”
耳朵上湿热还带着痒,缘结神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捂着耳朵往旁边一跳,瞪了他一眼。
他站在蜡烛光晕的外面,剔透晶莹的眸子沉沉的,隐在黑暗里。
被捏在手心里的鸟。
哀鸣。
澄透明澈的眼睛。
破碎的回忆片段式浮现在缘结神脑海。
鬼童丸看她皱着眉没说话,眼中的笑意多了几分奚落,“他没告诉你,是,他当然不会告诉你,不管是关于那个女人,还是关于我。你看,他都不愿意告诉你,他不喜欢你。”
我可以全部告诉你,只要你愿意问我。
那些卑劣的,狼狈的,黑暗的过去。
缘结神从记忆里回过神,黄色的光勾勒出她背部优美的曲线。她直视着鬼童丸开口:
“他当然不喜欢我。娶我是因为你主动要求,对我好是因为想让我也对你好,他对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他喜欢的是你。”
她朝前跨了一步,目光炯炯地看着错愕的鬼童丸,“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你半夜瞒着你父亲外出到底去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