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羽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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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次拯救(1)

     鬼童丸死了。

  死在了鬼疆,最后一刻都在屠戮斩杀,直到精力耗尽,被前仆后继的恶鬼贯穿了心脏,争相分食。

  缘结神赶过去的时候,他连完整的尸身都不剩了,她勉强在满地残肢中找到断掉的红线,和已经残破不堪的,鬼童丸的头颅。

  她紧紧抱着那颗已经辨认不出容貌的头,一个人跪在血泊里哭了很久。

  后面来的人谁也劝不动她,玉藻前也好,晴明也好,御馔津也好。

  “那是修罗的宿命,缘结神。”

  她知道。

  “他注定会入魔发狂,死于非命。”

  她知道的。

  “他不会活过来,你该接受这个事实。”

  她全都知道的,可是,那个鬼童丸,那个鬼童丸——他死了啊!

  明明之前还叮嘱她不要乱跑。

  明明之前还笑她不相信自己是她的信徒。

  他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在永无止境的杀戮中死去了。

  他临死前,会不会怕?他会想什么?想起自己半人半妖的血统,想起自己颠沛流离的一生,还是,会想起那个失职的神明?

  他是她的信徒。

  可她没有保护好他。

  鬼疆下着滂沱大雨,猩红的雨水冲刷着死寂的大地。

  缘结神擦掉眼泪,目光笔直地看向御馔津。

  “我记得,你那里有能回溯过去的宝物对吧。”

  “能不能,让我稍微借用一下呢?”

  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可以。

  她要去救他。

  

  御馔津和福福在稻荷神社的本殿内阵里勉强找出了积着厚灰的轮回之镜。

  看起来似乎是很朴素的普通铜镜,没有任何装饰花纹,暗淡的镜面足有半人高。

  玉藻前看着缘结神和御馔津合力将镜子立起来,擦去覆盖在上面的灰尘,“这就是能回溯过去的轮回之镜?看起来真是朴……唔。”

  他的话随着镜面被缘结神擦亮戛然而止。

  镜面光洁平滑,通透得宛如高山上的雪湖,却映照不出任何东西。

  明镜亦非台。

  “我的确知道我的神社里有这面镜子,但印象中从来没人用过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要开启它需要支付等额的代价。”御馔津担忧地看着蹲在镜子身边的缘结神,“你真的要去吗?”

  “嗯,不管是什么样的代价,我都要去。”

  “哪怕要交出你最重要的东西?”

  御馔津留了一句话没问她。

  值得吗?

  你是结缘的神明,他是发狂的恶鬼。

  你还有很长的时光,很长的岁月,你的一生注定光明温暖,平安幸福。

  仅仅是一个偶然相遇的邪恶之徒,就要把你所拥有的一切都舍去吗?

  “他是,我的信徒。没有将他保护好,是神明的失职。就算失去最重要的东西,也是我应得的。”缘结神扶着镜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没有擦干净的血痂。

  可是人间万物,相遇相知,都是你的信徒不是吗。

  你却执意要为一个他丢下这一切。

  御馔津正准备开口,玉藻前笑着插进两人中间,语气悠闲得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如果再早一点知道有这个东西,我也会不顾一切要去挽救爱人的死吧。”

  他华贵的十二单衣拖曳在地,脱离轮回的亡魂在他身边散发出温柔的气息。

  “现在的话,我已经找到他们的灵魂,也没必要再改变回去了。毕竟对现在的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他们。所以……”

  他用扇子敲敲无精打采的缘结神的头,“这个无理的命运啊,”

  “就交给你去打破吧。”

  连同我的那份一起。

  

  午夜子时,灵气最为活跃的时刻。三个人来到山上孤傲绽放的一本樱下,白粉色如同川流不息的瀑布般倾泻而下。

  千年的一本樱,寂寂的岁月中暗含着锐不可当的果敢之意。舍弃一切,跨越时空孑然盛开,是最适合启动轮回之镜的地点。

  “确定今晚就要启动吗?要不再晚几天吧,它还没被开启过,我去找找相关的资料记载……”

  缘结神摇摇头,眼睛红红的,手里还攥着那条污损的红绳,“让我去吧,御馔津。我现在留在这里也只是白白增加痛苦的时间。”

  樱花花瓣“扑簌簌”落下,像一场缠绵决绝的大雨。缘结神在雨中伸出手,掌心贴在镜面,冰凉的触感像水一般。

  轮回之镜漾出一圈一圈的涟漪,平地乍起一阵狂风,以雷霆万钧之势席裹满地流花吹雪,顺着遒劲的树干“唰”地直冲云霄,与奔流而下的枝垂樱瀑布剧烈相撞。无数细碎的花瓣承受不住汹涌的气流,被瞬间吹散,消弭于无形。

  缘结神仍然把手放在镜子上,没有拿开。

  “啪”地一声,风与花瞬间炸开,粉白的落花遮蔽了全部视线。

  缘结神放在身侧的手心一空。

  她低头看过去,那根浸满血迹的红绳已经不见了。 

  手里空荡荡的。

  水滴滴入水中的声音从镜子里传来,镜面重归平静,纹丝不动。  

  轮回之镜于此收到了缘结神的代价。

  那股风终于摆脱了枷锁,一飞冲天。

  它拿走了她和鬼童丸的『羁绊』。

  

  你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就算这样也还是要继续前行吗?

  

  

  沉睡已久的轮回之镜缓缓苏醒,能够逆流时空的力量在镜子中凝聚。

  御馔津极不放心地拉着这位昔日同僚的手,像个老母亲一样叮嘱着她。

  “这面镜子还有很多地方我不清楚……无论如何,照顾好自己。遇到突发事件保命第一,不要犯傻。”

  “……也不要再像高天原那次一样胡来了。”

  “想放弃的话就回来吧,没有人会怪你的,这本就不是你的错。”

  缘结神一一答应着。 

  玉藻前倚树笑着看着两位女神,花瓣落满了他的肩头。

  这可真像临终道别的气氛,玉藻前无奈地想。

  在镜子彻底启动前的最后一刻,他一把拉过缘结神,将自己一直带在身上的扇子塞给了她。

  “这把扇子是我亲手绘制的,上面有我的妖力,还有千代的祝福,全天下仅此一把。拿去,防身用,别被那小子欺负了。”

  缘结神眨眨眼,“那不是很珍贵吗?万一在镜子里弄坏了怎么赔得起,我很穷的。”

  他压低声音,在她耳边笑得狡黠,“反正,你也没打算活着回来吧?不管成没成功。”

  那扇子就当作是送给好友的一点饯别礼物好了。

  “就这么喜欢那小子啊?结缘神。”

  缘结神在消失前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都说了,是缘结神啊。”

  

  荒隐去身形,在星辰璀璨的半空中看着轮回之镜在月光下折射出惊人的光芒将缘结神吞没。她刚刚所站的地方只剩凄冷月色照着纷纷扬扬的花瓣,好像一开始就不存在她这个人。

  “还是一如既往的我行我素,离开高天原之后一点长进也没有。”

  荒深深皱着眉,看不出是不是在为没有及时赶到阻止她而懊悔。

  “命运的流向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生则生,死则死。

  没有什么东西能逆溯一条河流。

  他站了片刻,直到那一神一妖在一本樱下布好结界离开,才转身,朝着冥界的方向去了。

  

第一次拯救

  缘结神闭着眼,在镜中晃晃悠悠地飘着。

  说起来,自己凭着气势就进来了,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改变鬼童丸发狂至死,被万鬼分食的命运呢。

  被血统支配,化为纯血修罗是他的宿命吗……

  啊,虽然这个宿命也很让她不爽,不过在这之前,先让她彻底阻止他前往鬼疆吧。

  她睁开眼,脚在瞬间踩到坚硬的实体,弥漫的血雾扑面而来。

  像是暴风雨前夕一般的天空,乌云密布,堆积着朝大地压下来,大风中满是腥味和肉体腐烂的恶臭。

  “你你你你你你,你是什么人!怎怎怎怎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

  缘结神茫然回头,一只红色的圆敦敦的鬼正在她背后虎视眈眈地瞪着她。

  “快回答!不然我现在就叫来天邪鬼家族的其他人杀了你!”

  缘结神此刻两手空空,月下花压根忘了带在身上。

  好像最开始就没拿到一本樱的树下去诶。

  她现在应该象征性地害怕一下吗?

  缘结神跟圆敦敦大眼瞪小眼。

  “这位朋友,我见你长得有点眼熟,不如你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我给你牵一段姻缘如何,今天首单九五折哦。”黑心商人缘结神不动声色地开始推销业务,试图和平解决眼前的突发情况。

  “不知道这里是哪儿你是怎么出现的!鬼域可不是随随便便迷路就能进来的地方,快说,你是不是跟那个人一伙的!”

  鬼域?

  轮回之镜把她送鬼域来了?那时间点又是在哪?

  好歹也是供在稻荷神社的宝物,使用起来这么不贴心的吗,连个新手指南都没有。

  “虽然鬼域很可能没有时间概念,不过如果你能告诉我现在是哪年哪月的话,我吐血甩卖给你打……嗯,七折!七折哦!”

  那个恶鬼看起来也要吐血了。

  “这是七折的问题吗!”

  “那是屋里信赖木鸡鸡?”

  “够了!”圆敦敦崩溃地捂着耳朵大喊,“管你是不是跟他一伙的,现在就去死吧!”

  哦豁,看来不能打七折,只能打骨折了。

  缘结神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双手前后架在胸腹部摆出防守的姿态。她没打算用神力,万一惊动附近其他恶鬼说不准还会有别的什么麻烦。先收拾一顿,等对面老实了再慢慢问吧。

  圆敦敦把自己粗短的四肢蜷在一起,团成一个庞大的球体,红色的皮肤上鼓起恐怖的脉络,蓄势待发。

  “看招!吃我一记‘肉弹战车’!”

  红色的战车“轰隆隆”地碾平前方的碎石朝她凶猛地轧来。

  好像用脚踢过去的话这个球会飞出去,那样的话要再找到它问话就难了,要不用掌接下这一冲击?还是用拳?缘结神认真地纠结起来。

  叮当碰撞的锁链声,像是在遮蔽天日的粘腻血雾里“哗啦啦”洒下一大片清冷的月色,突兀地回响在旷野。

  啊,战车散架了。

  缘结神脑子闪过这个念头,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转了过去,无措地看向慢慢走近的那个身影。

  好像夏日烈焰下璀璨斑斓的一整面琉璃风铃,迷了眼睛,闹了耳朵,分明光斑乱晃,清脆作响,却又无色,却又无声。

  遥远又寂寥。

  她呆在原地。

  好像有声音喊着“不要吃我。”然后狠狠推了她一把。

  她朝前踉跄一下。

  盛夏午后漫长得望不到头的小憩忽地清醒,梦中隐隐约约的蝉鸣陡然尖锐,阳光下模糊的葱茏终于得见,清晰真实。

  灰暗的背景色中夺目的绯红双眸,漫不经心的微笑。太过熟悉,太过新奇。

  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望不到头的梦,推开尽头的那道门之后是谁都不再记得的昨日。

  唯一不同的是他脖子上不再有自己神社的红线。

  她好像有点明白了,被轮回之镜收走『羁绊』代表着什么。

  没有红线影响的鬼童丸,终于看她也像腐烂的肉块了。

  这样的她能如愿阻止他前往代表终结的理想乡吗?

  他愉快地哼着不知名的童谣,一步一步踏在她颤抖的心尖上。

  “这处小径要通往何方……”

  饱经炎凉,嗤笑死生。

  她忽然不敢上前。

  所有还没来得及接纳的痛苦,所有还没来得及歌颂的悲怆,此刻都有了理由。

  “晚上好啊。”他眉眼弯弯,礼貌地冲她一笑。

  她快要落下泪来。

  好久不见啊,鬼童丸。

  

  “刚刚那个,是你的同伴吗?它好像把你推出来,自己跑掉了哦。”

  缘结神还呆愣愣站在原地,鬼童丸也许从没见过这么迟钝的猎物,好心地提醒了她一下。

  她猛然回过神,还没来得及说话,鬼童丸锁链拴着的两个低阶恶鬼就“哧溜”一下擦着她的脚边跑了,向那只圆敦敦逃跑的方向追了出去。

  一种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

  鬼童丸现在拴在身边的恶鬼,并不是当初在鬼域初遇时她见到的那几只。

  她现在身处的时间,恐怕比迷路到修罗鬼道那次更早。

  还来不及细想,远处撕心裂肺的惨叫穿透层层猩雾响彻旷野。

  鬼童丸跟前剩下的两只小鬼像得到什么信号一样,露出獠牙,伏低身体朝她爬来。

  ——要逃吗?

  

  御馔津独自坐在稻荷神社的本殿门口的台阶上,微凉的月色照亮了她担忧的神色。

  “小缘,应该没事吧……”

  她有些后悔今天一冲动就答应让她用了轮回之镜,不光那面镜子本身有太多不确定因素,最大的问题是缘结神本人。

  “就算叮嘱过也还是放心不下,她根本就是个胡来的性子啊。”

  

  “哈啾!”

  正准备动手的缘结神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难道有谁在背后说她坏话?

  她吸吸鼻子,继续偷偷用阴阳术给自己造出一个坚固的守护结界。

  逃是不可能逃的,这辈子都不可能逃的。

  先试试看能不能从鬼童丸嘴里问出什么,要是能顺利沟通的话就好了。

  “咳,那个……今天天气不错哈。”

  鬼童丸抬头看了一眼鬼域上空遮天蔽日的乌云,手上的锁链甩出一个圆,没接话。

  “呃,好像也不是很好……你看,能在这样偶然的场景下相遇,说明我们两个很有缘分嘛,不如交个朋友怎么样?”

  “你好吵。”

  ……好吧,看来这个时期的鬼童丸比她知道的鬼童丸难沟通得多。

  小鬼已经爬到距离她只剩一步的距离了,她都能看到从它们嘴里流下的涎水。

  她捏住袖子里唯一一张保命的符咒,准备等小鬼撞上结界就用这张符咒压制住鬼童丸体内已经蠢蠢欲动的妖性,让他冷静下来再做打算。

  小鬼发出嘶哑难听的吼叫,一跃而起,朝她的脸扑了上来!

  就是现在!

  缘结神闪电般将那张符咒朝鬼童丸所在的位置甩了出去。

  几乎在同时,从她的喉咙处传来断筋碎骨的剧痛。

  纸符晃晃悠悠飘落在地。

  原本该站在纸符位置的鬼童丸此刻好整以暇地出现在缘结神身后,尖利的指甲深深反抠进她的咽喉。

  “又是一个无趣的猎物……晚安。”

  那是缘结神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在她看不到的背后,鬼童丸愉悦地笑着,手下一个用力,生生拧断了她的脖子。

  失去支撑的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软趴趴地向后垂直耷拉下来,还没将手收回的鬼童丸看到了她的脸。

  一张倒着的脸。

  看不出来是在哭,还是在笑。

  

  缘结神倏地睁开眼,下意识地用双手抚上自己的脖子。

  还好,还连着。

  她松了口气,后背上涔涔的冷汗却已经打湿贴身的小袖。

  “你你你你你你,你是什么人!怎怎怎怎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

  身后传来问话声。

  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头顶。

  是了,她刚刚应该被鬼童丸贯穿了喉咙,死掉了才对。

  那种剧痛好像还残留在她的血肉里。

  她惨白着脸,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一只红色的圆敦敦的鬼正恶狠狠盯着她。

  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御馔津。

  正因为是“轮回”之镜啊。

  在她成功阻止他的死亡前,都会这样一遍遍地重来吧。


  这是以他的死亡为起点,以我的死亡为终点的,圆镜一般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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